物理

【轻科幻/架空小说】We'll Meet Again

-前调 留香约10分钟

--洋甘菊 琥珀 蜂蜜

1

被宿舍铃声叫醒，匆忙起床，穿衣洗漱。洛南的每个工作日都这样开始，只有在奔向食堂的路上有空在晨风中冷却一下思绪。

今天是11月20日星期二，早饭有好吃的藕夹。昨天赶生竞作业睡得很晚，大脑倒还算清醒，不知第几次做了那个同样的梦。目前积分6004，系统面板上依旧浮现出机械式的晨间问候。

她拿饭卡付完早餐的钱，转头向不远处端着餐盘的程衍安招手。

2

洛南，海上中学高二上生物竞赛生。过人之处有两条——其一，从初中起便熟识一位叫程衍安的大佬；其二，一年前绑定了竞赛学习系统。

同小说中描写的一样，系统采取积分制。从高分完成竞赛作业到周末自主学习《杨志伟生物化学视频课》3小时，再到最终的省赛、国赛获奖，竞赛学习的每级阶梯都有积分奖励。“积分可以用来做什么？”高一的洛南在意念中询问，四位随机滚动的数字随即出现在她面前，几秒后停在了“6171”。

【累计获得6171积分后，系统可实现您的一个愿望。】

彼时已经选择生竞道路的她阅读着许愿的说明书（理所当然地否决了“再许N个愿望”等卡bug方式），想着如果许愿的时机在高二国赛前就好了。

【可选的合规愿望实例，仅供宿主参考：

国赛获奖。

在物理方面做得更好。

解开如何让人死而复生的谜题。

找到真实。

……】

洛南将目光投在第一和第三条上。如此珍贵、仅此一次的许愿机会如果只用在生竞成绩上实在太浪费，简直侮辱全人类22世纪的科学探索史。此时记忆闪回，印象里高一暑假的程衍安在图书馆七月的阳光里抬起头，语调是温和却笃定的平静：

“我对【永生】的这种形式，也就是【让死去的人能够被复生】，很感兴趣。毕竟无论从生物还是物理方面，我们已经知道物质如何构成生命，只剩下一个问题——探索出组成生命的物质如何使生命拥有意志。”

洛南转头看着他。这位数理化生均有很高水准、最终因为兴趣选择和她一样赛道的大佬平日里鲜少言辞，在此刻却已能看出未来优秀学者的影子。

“这是我的梦想。说不定之后会去研究这个。”

程衍安停顿片刻，似乎等待着洛南接话。在几句聊天之后，他重新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试划了几下（她很早观察到这个习惯动作，如同他用蓝色钢笔写校内、黑色钢笔写竞赛），然后继续写没做完的最后一题。

……

“Sine，话说你为什么不现在通过竞赛获奖直接去大学？”高一某次周一晚上去食堂的路上她半是疑惑半是钦慕地问，“不管哪一门应该都可以保送罢。”

“最喜欢生物，今年进国集可能还差一些——外省市太卷了，”程衍安说，“也想多过一些高中生活。等你。”

“……你变成学长我们也可以在大学再次遇到的。”洛南停顿一下后说，“哦对，你上次说那个关于复生的问题，我也很感兴趣。”

“是吗？那很好啊。”他笑，“之后我们可以一起讨论。看过生化原理P617了吗？那里有一些简要的介绍，虽然因为联赛不怎么考老师没细讲……今天竞赛课后我们一起看看吧。”

三节晚自习都是生竞课，又和程衍安在教室讨论细胞凋亡信号通路直到将近十点。擦干净黑板、关灯关门，走廊上只剩下一片寂静的黑暗。两人拿着几本书穿过校园走回各自的宿舍，夜风有一点凉，迎面而来的是早春雨后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她抬头望向星空，发觉程衍安在看着她的侧脸。

……

在高二初秋银杏叶开始泛黄的时候，洛南终于向自己承认了对程衍安的感情。这并没有为她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改变，依旧是宿舍、食堂、教室、家的四点一线，与程衍安讨论生物竞赛或者日常生活，借用他参加生物国赛获得的限定款卡西欧，以及认真学习竞赛获得积分。

那是个刚下过雨的星期三。为了班级公众号照片她带着向同学借的摄像机走到楼下，茂密树丛与教学楼遥相掩映，像油画里的场景。余光瞥到程衍安刚好走出，于是洛南在落叶堆中匆忙单膝跪下，抓拍了两张他的背影。

由于动作仓促，按下快门时相片有些模糊，但他们那位四五十岁、意趣高雅的班主任对这张照片赞不绝口，称“通过抓拍我们班的同学，营造了很好的氛围”。洛南只能无奈地在手机上看着公众号里添加了“海上中学xx届x班”水印的图片，微信小窗那位她借摄像机的同学。

“Cosine：能把前几天我用你相机拍的图都发我一份么？感觉很有氛围感，想做壁纸（谢谢佬

1.178：[百度网盘链接]

Cosine：[玫瑰] [玫瑰]”

再次点开那张图，看起来果然与被公众号压缩清晰度的版本不同。相机镜头的左上角落了一滴雨，取景框有大约5°的倾斜，光影和色彩的确不错，但那天天气的贡献比刚接触摄影的她大得多。据程衍安后来所说，那还是他第一次成为摄影作品的主题，下次需要拍可以让他配合。洛南默默将所有图片都浏览一遍，将一张风景图设为壁纸，然后把程衍安的那张照片存到手机相册中。

题外话：两年之后回到论坛真的很不适应啊。帖子被顶下去的速度至少是两年前的10倍了，因此很少人能注意到在诸多帖子之中的一篇小说。也许质心论坛已经不是一个发小说的好地方了。（还是会发的，写都写了）。

本文全文已发我的lofter账号@杨柳风，友友们可以直接去那里查看，也可以等我一点点在这里更新。无论在哪边，如果能留个评论就是对我的莫大慰藉了。

永远爱你们❤️

4

眩晕。这是涌上脑海的第一感受，像坐在汽油味浓重的汽车，正开上盘山公路。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隐约闪烁着的人影。

我在哪里？

现在是11月23日星期五，程衍安的生日，一年多的刻苦学习之后她终于攒够了6171积分，正在向竞赛学习系统许愿的前夕。梦是脑干对刺激的随机反射，所以她也可能正身处梦境中。她本应站在早晨六点钟的操场，绿茵场和血红色的橡胶跑道都被劣质拼贴画般的马赛克吞没，天还没亮起来，意识就被拖入这片无底的黑暗。

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前方不远处是脸上带着微笑的程衍安。她向前追了两步，试图抓住他的衣袖。

Sine！我们这是在哪里？这是梦吗？你……

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一段被封存的录像带，再做改变也无济于事。程衍安靠着一扇被油漆染红的门，用口型缓慢而坚定地对她说着什么。

We'll

Meet

Again

-中调 留香约1.5小时

--佛手柑 橙花 曼陀罗

5

洛南醒来。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宿舍顶灯，窗外已经很明亮，屋子里很闷热，她身上却冰冷。去拿床头时钟——什么也没有摸到。她并不在上铺，而是躺在被蚊帐笼罩的单人床上。唯一能昭示时间的是书桌边的指针手表，右上方的表盘写着6/7 Fri。

书上堆着作业本和试卷，上面无不写着初二（7）班洛南。二次函数的图像，一元二次方程补充作业，书柜上堆满的生竞砖消失了。系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弹出晨间问候，用意念也无法召唤出熟悉的莹蓝色面板。像做了个漫长的关于系统、高中生活、生竞和程衍安的梦，醒来的时候几近恍惚。

海上中学。系统任务，6171积分兑换的愿望。生竞课。遗传大题。复生、细胞死亡的逆转，她和程衍安共同的理想。眩晕摇晃的黑暗，最后他说的“We'll meet again”。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但一切证据都在告诉她，这里才是现实。

洛南打开电脑上的ClassIn。记忆里初二下仍是网课，软件中和印象中别无二致的班级同学名单印证了她的猜测。但从某个数字起，所有同学的学号都比【之前】向前移了一位。她翻到错位开始的地方，发现班级名单中没有程衍安的名字。

也许这是个平行时空。洛南切换到名为“xx届体锻”的班级，这里是年级群，她犹豫片刻后在搜索框内键入了“衍”。记忆里全年级名字中有这个字的只有一个人，但界面上很快跳出“无班级成员搜索结果”。

百度搜索、手机上曾存下四年级的机构座位表（那时，她和并不相识的程衍安坐过一学期的前后桌）、微信好友、向母亲询问。“程衍安”或“Sine”如同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所有记忆里的痕迹被其他无关信息填补。洛南坐在电脑前，过载的大脑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对待面前的一切。她自暴自弃地在网址填写处打了一串熟悉的字符，高一那次留到十点时程衍安给她讲的细胞凋亡论文映现在屏幕上。

6

在期末周附近的夏天，初升阳光会比闹铃更刺激感官。今天是6月17日星期一，全球变暖让35摄氏度高温天提早至六月中旬出现，考数学、历史，同之前一样采取线上形式。洛南并没有复习，套上育华校服后便趁考试前的间隙看起生竞书。从【未来】或者【另一个平行时空】带回的记忆依旧清晰鲜明，她打算先做个复习。

十天的探索，成果与第一个小时得到的无异。这是个一切事物都正常运转的世界，除了程衍安不知所踪。她并不知道这是被轻微改变的过去、梦境醒来后的现实还是平行时空，但这也许没那么重要。

一周前收到生竞书快递的那一刻，主持晨会的同学正在讲着做计划的重要性。他现在的学号与之前的程衍安相同，让洛南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她翻开空白的计划本（在之前的初中生活里被她作为日记），在扉页上用蓝色钢笔写下几行。

“利用多的两年时间好好学生竞。

继续了解细胞衰老与死亡的逆转，毕竟那是我和他的理想。

找这个世界的Sine.

（他一定知道什么，毕竟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他说We'll meet again.）”

6

在期末周附近的夏天，初升阳光会比闹铃更刺激感官。今天是6月17日星期一，全球变暖让35摄氏度高温天提早至六月中旬出现，考数学、历史，同之前一样采取线上形式。洛南并没有复习，套上育华校服后便趁考试前的间隙看起生竞书。从【未来】或者【另一个平行时空】带回的记忆依旧清晰鲜明，她打算先做个复习。

十天的探索，成果与第一个小时得到的无异。这是个一切事物都正常运转的世界，除了程衍安不知所踪。她并不知道这是被轻微改变的过去、梦境醒来后的现实还是平行时空，但这也许没那么重要。

一周前收到生竞书快递的那一刻，主持晨会的同学正在讲着做计划的重要性。他现在的学号与之前的程衍安相同，让洛南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她翻开空白的计划本（在之前的初中生活里被她作为日记），在扉页上用蓝色钢笔写下几行。

“利用多的两年时间好好学生竞。

继续了解细胞衰老与死亡的逆转，毕竟那是我和他的理想。

找这个世界的Sine.

（他一定知道什么，毕竟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他说We'll meet again.）”

7

有明确目标的日子总是过得充实而迅速。从初三繁重的作业抬起头，终于有闲暇喘息时，周围的同学们已经换上了冬装。

给卢、张二位企业家写感谢信。之前她问程衍安要了他写的，但由于文字太诚挚独特而最终没有借鉴。

校门口卖的糖葫芦，大概只是为了割疲惫初三学子的韭菜，之前她和程衍安放学一起回家时候他买了两根，递给她其中之一。下个周二的生物晚课前，她请他吃了顿饭作为报偿。洛南现在还记得，当时程衍安点了芝士牛肉饼。

今年的11月23日是个周六。洛南在外上补习班，回到小区时已近晚上十一点。天空一片幽暗，朦胧的月光被云遮挡，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她踏入家门，脱掉被浇湿的外套，在草稿本上画了条正弦曲线。从昨天开始她便担心着像上次11月23日一样突然的时空穿越，直到现在才放下心来。

家里显然没有生日蛋糕（程衍安其实也并不注重这种仪式感），只有由别人从食堂代买回来的巧克力奶油瑞士卷。昏黄的灯光下，洛南默默对着没写完的植物学不定项撕开了包装。

Sine，生日快乐。

希望我早日重新遇到你。

8

12月9日 星期一 小雨

今天在校车走廊的灌木丛里找到一张化学卷子，是用蓝笔写的。字迹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了，不过大概不是你，否则我问这么多学校里的人总归能打听到。

12月24日 星期二 晴转多云

今晚的云很好看。生竞卷子不怎么会做，感觉最后一大题要全爆0.2。我们之前真的做过这张吗？如果当时也不会的话，我应该会问你的。

大抵是我现在变菜了。

1月9日 星期四 雨夹雪

下雪了。一模考完，这次应该考得比之前好。用一个洗干净的小罐子装了些雪，现在在静静看着它熔化。

何意说她好像听过我提起过以Sine开头的某个名字。前天晚课后我和她值日，跟她讲了我的故事，留到七点四十五分。像我预料的一样，她也只猜测这是个梦。

说不定你确实是我想象出来的。那样的话，我还挺有实力。

附页是这个学期以来关于细胞衰老死亡的一些思考。不知道放哪，就保存在这里罢。何意问我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我说因为好玩，而且Sine和我之前的理想也是这个。

如果你存在的话，大抵应该确实这么说过。

3.11

（一片大面积的涂黑）

今天出操的时候我又体会到了那种像是低血糖的感觉。我本来已经快忘记这件事了，但不管如何，我真的很不希望人生只是一层层堆叠的梦境。

以防我再次离开后你找到它，我将一些信息交代在这儿。

在彭老师的指导下写了篇关于细胞器疗法的微型论文，很短，在书房的电脑上可以找到。

回看12月24日的记录，大概是我当时不想接受（涂黑）之前的经历是梦境的可能。但我现在认为，一个正常的初二学生不应该精准梦到一模作文题。

我还记得二模和三模的，似乎有一个是“敢飞就有天空”，老师给我们读过ChatGPT写的。

希望我能等到考试那个时候。

9

熟悉的梦境。久违归家时闻到的陌生气息、电视上色块堆叠的新闻报道。一闪而过的画面中，脸被打上马赛克的人倚靠在被血染红的门边。

洛南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但她在试图寻找程衍安的过程中曾多次思考过它的深意。再次看到画面时身体依旧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她走到书桌前。

周围没有人。我很安全。这是我生活的地方，我来这里拿一下工牌。没关系的，一切都不会有危险，毕竟我见过它很多次。

她拿起那块放在书桌左上角的工牌。

【Eicosane 洛南

Applied Physics 应用物理

海上市综合科学研究所】

在心中反复默念以安抚自己的话语停顿了一拍。剧烈的眩晕感迅速席卷了所有神经，在侵入视野的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程衍安的背影。

10

“……程衍安！Sine！”

黑暗中隐约的光影晃动着。程衍安穿着上次他消失时的那件衣服，白衬衫在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中被吹得飘起，侧倚着一扇血红色的门。洛南此时突然想起来，11月23日那天海上中学有活动，本应该穿校服。她在渐渐变得光亮的道路上狂奔，几次险些被脚下的障碍物绊倒；血从程衍安额头的伤口流下，切面光滑而尖锐，像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

她再次体会到那种曾经熟悉的眩晕。并不是低血糖或体位调整的原因，而是面对完全预料之外事件时大脑启动的保护机制。程衍安倒在她的怀中，脸上依旧是温和平静的微笑。

说点什么。至少让我在出现在另一个世界之前给我些线索。洛南这样想着，身体却冰冷僵硬得做不出任何动作。程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她几近绝望地俯下身去，几乎已经预料到会听到什么声音。

Eicosane,

We'll meet again.

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听到自己说出一个在此之前都很陌生的词。两个音节，读出时声带和全身都在抖动，能够确信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她的声音。

“……Cyanide？”

11

滴——。工牌在研究所门口的读卡器上刷过，智能虹膜识别屏上映现出我的脸。

【Ethylene 何意

Biology 生命科学

海上市综合科学研究所】

像最开始Cyanide还在应用物理组时一样，现在所有消息都暂时汇总到我这里。在端着咖啡走向工位的路上，我迅速清了一遍一夜以来已经99+的工作邮箱。大多是研究成果节点汇报PPT和征用办公楼会议室的申请，唯有一条因为标了加急而置顶在最上方。

【重要：有关Eicosane的事件调查结果，正在紧急处理中

收件人：生物组代理负责人Ethylene、化学组负责人Eileen＆Jackson等5名用户

自10月12日起，应用物理组成员Eicosane无故缺席工作，被发现时位处家中，已无意识，随后被紧急送医。医学检查结果显示，Eicosane生命体征平稳，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鉴于现场发现了她发明的平行时空穿梭与转换器，高度怀疑其受实验事故刺激后误操作设备，目前下落不明。

10月15日开始，已派出<时空穿梭前精神状态考核>测评合格的多组成员使用时空转换器寻找Eicosane。

应用物理组负责人，

Jim】

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我最了解的除了之前的生物组负责人Cyanide，便莫过于Eicosane。我们三个是初中同学，也是最早建立这家研究所的几个人之一。程衍安和洛南——虽然工作时互相称呼代号，但我还是习惯用原名——作为物竞生，大学专业都选了应用物理，但前者的理想是研究复生。因而，在三年前用【那位大人】提前投资的资金建好新生物实验室后，他便秘密转入生物组成为这里的负责人，把原先应用物理的工作交给Jim。今年8月，他身先士卒作为第一批志愿者参与了Eicosane团队有关时空探测器的实验，并在9月17日因意外【死】在了一次模拟试验中。

Eicosane的经历则没有这么波澜壮阔。她始终待在应用物理组，三年前接下【那位大人】的任务——研发时空穿梭与转换器，这将成为ta利用平行时空模拟研究政/敌、部/署/战/争与谈/判/方/针需要的最新秘密设备。几天之前，她带领团队完成了转换器的最终调试，伴随鲜花与掌声而来的是一大笔匿名的投资资金。没有落款，但我们当然都知道是谁。

以我对Jim的了解，这个过分谨慎世故的人从来不会在电子邮件里写出完整的事实，想要了解只能亲自问他。我找了一间空闲的会议室坐下，随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Eicosane怎么了？”我直入主题。

“……我的了解没比你多多少。”Jim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她被发现卧倒在家里的沙发上，前面是暂停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有关那次实验事故的新闻报道。你肯定知道她和Cyanide的感情关系。”

“但这说不通。尽管我们的进展比预计的慢，Cyanide总能被复生——她作为参与实验的志愿者之一，应该知道这个……”

“不，”Jim语气无奈地打断了我，“当时为了让Eicosane能安心带领团队继续研究时空穿梭的项目，我们向她隐瞒了你们正在执行的Back To Life计划。”

“……”

“毕竟如果她知道了，肯定会因为担心Cyanide在实验中出事故而转投生物组。【那位大人】给的死线快要到了，而她是我们的主力军。”

“……这是不道德的。”我说出这句话，这才发现刚才自己无意识地暂停了呼吸，“你知道她和Cyanide的关系，却让她看着他死去。现在，你没办法承担她失踪的后果。”

听筒中传来笑声，听不出来是苦涩还是轻蔑。“当时离【那位大人】给的最后截止期限只差一个半月，面对Eicosane和Cyanide这样的情况，又已知关于员工调组我们向来遵循尊重其个人意愿和能力的原则，你会怎么做？据我所知，Back To Life在一周前申请使用了一笔拨款，来自时空转换器研发成功的投资金。”

我沉默着。

Jim的语气重新平静下来。“我本打算在Eicosane完成她的项目后告知她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相信她能理解，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找到失踪的她之后。与其现在指责我，不如赶紧做你的工作。八月份Cyanide来的时候，说你们大约只剩下三周的任务量，肯定能在第一次时空实验前做完。”

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下来，耳旁只剩下电话被挂断的忙音。一种从最底端漫上来的窒/息感吞没了我。我当然认为隐瞒的行为并不道德、容易带来不可预料的危险，但也理解Jim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一切不过是权衡利弊、孰重孰轻的问题。

Back To Life，Cyanide托付给我们的计划，他几年来追寻的理想。现阶段的目标是在Cyanide意外身亡后利用已存储的数据和干细胞库将他复生，而这件划时代的事业已近走到尾声。

两个月过去了。毋庸置疑地，身为天才的Cyanide大大高估了我们的效率。同事质疑我的领导能力，争辩是否正确理解Cyanide留下计划的意思，然后我们走上一条错误道路，又花上两周发现这一点并加以改正。他带着对我们的信任为物理组的研究献出了宝贵的一次生命，我们却至今依旧没能做出成果。

我知道之前大家都认为Back To Life的优先级不高，毕竟没有上面的人给出的死线，任务也不急于一时。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

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完成这个任务，让Cyanide早日回归。在那篇论文被其他研究团队发现问题之前，在不知情况如何的Eicosane被找到之前。

我闭上眼，下定决心先忘记这一切，复盘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检查excel表格3的数据、第五次试验检测、组会交流进展。

最后三周。

完成时间绝对不能再向后推。

12

Jim挂断电话，从空旷的走廊尽头重新向物理实验室走去。Eicosane的事让他昨晚整夜没睡，疲惫和困倦在此刻才席卷上来，让昏黄的顶灯、熟悉的走廊都在他眼中变成重影。他撕开一包速溶黑咖啡粉，仰头将苦涩的棕褐色粉末倒入口中。

即将迎来成立五周年纪念日的海上市综合科学研究所与刚建立时已大不相同，但依旧尚未脱离过去建构的影子。民主、纯粹、自由与科学探索还是贯彻始终的宗旨，但他们需要资金。必须在竞争中胜出。【那位大人】同时将研发时空转换器的任务交付给五家研究所和私人实验室，落后一步就会被撤资的风险吞没。出身贫困的Jim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没有资金和话语权的理想主义只是一堆废铁。

复生的理论基础已经搭建好，但实践依旧是几乎无人敢涉足的领域。一年前，为了保证他们在这个新兴行业中的领跑地位，Cyanide和Ethylene发表了一篇证明Cell Activity Restoration-Dependent（依赖于细胞活性恢复）的【复生】不可实现的论文。分析与论证都看起来天衣无缝，只有推进Back To Life的生物组成员和Jim知道这篇假论文的错误之处。

——那来自几组没有写上去的实验数据。对仪器的高精尖要求让它现在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被复现，而高昂的花销来自三年前【那位大人】给时空转换器项目的提前投资拨款。

如果时空转换器未能在Deadline前完成，没人能偿还得起这笔债务。在它面前，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为惜。

Jim推开实验室的门，应用物理组的成员正在尝试运用时空转换器寻找Eicosane。他把手中的文件放在堆满演算纸的方桌，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13

“她在那里！”接近中午时，有人指着屏幕惊呼，“只有这片区域的时空扰动对得上探测器给出的波形……”

“我们最开始的方向错了。”Jim冷静地做出判断，“Eicosane不在一个为【那位大人】行事准备的平行时空中。她平时接触的信息、心理状态和意识想法等因素综合在一起，生成了有某种场景的一个时空。像是梦境。”

他开始迅速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代码。波形核验、四维坐标定位、求出两时空交汇点的方程，在几百秒的运算时间过后，屏幕上生成一个20行20列的点阵，彼此连成错综复杂的形状。身旁的一个人开始在时空转换器中输入这400个单位的信息，屏幕上闪动的光标像幽蓝色的海。

【Data confirmed, executing...... Please do not leave this page】

【Execution complete! Running Time：617.1s】

电脑屏幕上，代表Eicosane的四维坐标跳动了一下，但并未回到下方那条用白色标识的轨道——他们所在的现实。

他们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整间实验室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不要紧。她所在的时空刚刚被我们扰动，对她来说只是像进入了一个新的【梦境】。”Jim打破了沉默，“我大概知道问题在哪。”

他从系统中调用出几个程序，运行负荷的过载让超级计算机一旁的散热器开始大功率运转。这些大都是Eicosane之前从事研究时留下的备份，并未试用过，是否有效还是个听天由命的未知数。十分钟后，检验程序停在一行代码上，整个屏幕被红色的ERROR字样笼罩。在思考片刻后，他更改了一个参数。

又是长达十余分钟的等待时间。Jim沉默地靠在椅背上。Execution complete的提示跳出时，那个四位坐标缓慢地跃动了一下，随后停在了白线的边沿。

欢呼声、掌声，驻守在医院的人打来电话，称Eicosane的各项生命体征有了将要苏醒的迹象。Jim闭上眼，坐在原位没动。黑咖啡的味道突然从喉咙深处返上来，舌尖尽是又涩又麻的苦。

14

两个月前。

应用物理组发布了最终决定的实验方案。除了时空转换器的操作者Eicosane，这次风险评估为最高等级的实验还需要两位具有相关知识基础的志愿者。第一个报名的是Jim，第二个是生物组负责人Cyanide。

“……Eicosane说实验下个月开始，现在就需要志愿者开始作准备，但你还有生物组的工作。”Jim望着走廊尽头的窗户说。员工调组以个人意愿和能力水平为先，他现在的言辞也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劝说。

“Back To Life只剩下大约三周的任务量，我交给了Ethylene。”Cyanide说，“目前整个研究所的算力只够存储我一个人的全部生理数据。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被复生的人。”

“……好吧，我理解你的考虑。”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Jim望着之前的应用物理组负责人、他的学长兼先辈，“没想到我们再次共事是在这种情况下。祝我们好运，Cyanide。”

接下来的一个月过得日夜颠倒。为防止时空四维坐标的扰动，Cyanide、Jim和Eicosane搬到离研究所50千米远的一家青年公寓，与外界几近隔绝，每天在演算、调试计算机程序与商议紧急预案中度过。某个Eicosane已经睡下的夜晚，Jim把Cyanide叫到公寓楼下的步道上。

“怎么了？”Cyanide问。

Jim点上一支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我没告诉Eicosane生物组Back To Life的计划。……【那位大人】的截止期限快到了。我们需要她在应用物理组。”

一阵短暂的沉默。Jim用两指夹住烟拿下来，吐出一口在空气中飘扬的烟雾。“她确实是如果知道这件事就可能转组过来的人，”Cyanide笑，“没关系，等我们实验开始时Back To Life肯定已经完成。假设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也能立刻再次见到我。”

“到时候Eicosane是操作员，最安全的位置。……虽然这么说很傲慢，但，不用帮我挡。”

其实这句话也没有说的必要。如果风险真的降临，在时空转换器面前的任何物体都将在61秒内被它发出的随机射线切割。这是计算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牺牲，而他们都知道。

9月17日清晨，Cyanide在实验楼门口遇到了等待的Eicosane。离实验开始还有半个小时，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有点紧张。”Eicosane说。

“没事。”Cyanide停顿了一下。他不常说谎，尤其是对Eicosane说谎，于是选择将本想说的“我本来也不会真的死去”直接略过。

“……I believe in us.”——无论是Time＆Space，还是Back To Life.

最后，他这样笑着说。

15

Eicosane紧盯着波形不断变化的电脑屏幕，光点在幽蓝的背景上闪烁着，像海洋的吐息。她在下方的输入框内打入一串字符，屏幕上很快跳出几百行代码。衍射分析，汇总，设计好的程序依次运行，将繁杂数据归纳成简洁的结果。

“实验第一阶段，成功。”她对着耳麦说。61秒后，Jim和Cyanide回应的“收到”传到她的耳旁。

意外的开始只是屏幕上一个浮点一毫米的波动。三组微分方程同时出现在右屏的左上角，整片屏幕被暗红色的Warning Sign笼罩。

【Warning: Time&Space chaos detected, Level rated: 5 out of 5】

【Running programme: Time&Space corrector】

【Warning: Correction failure! Watch out for danger!】

【Uploading Corrector.exe, experiment data automatically saved】

不。这是第一次触发五级警报，她所有尝试的挽救方案都无能为力。飞速敲击键盘的指尖一点点变得冰冷。在显示屏上，一根根白色的直线堆叠着涌出来，将所有视野铺满。

那是遇到时空乱流时，发出随机射线切割周围物体的轨迹。

Eicosane发布了实验因意外而暂停的通告，思维跟不上运转过快的身体。她朝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Cyanide。桌上的物品和文件被她碰到，踩上去时险些踉跄摔倒。

这是无济于事的。她和任意一位志愿者的【时差】是61s，与射线的持续时间相同。

Cyanide倚靠在一扇门边，上个月刚重刷的白油漆被几道喷射状的血迹染成红色。他的眼镜被打碎了一半，玻璃碎片飞溅，前额有一道深入至骨的伤口。Eicosane走过去，他倒在她怀中，颤抖着咳出接近黑色的污血。

“……Cyanide？程衍安？”

他动了动唇，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无力地握住她的手，做出一个像是微笑、又像是在悲伤的表情。剧烈的眩晕和耳鸣席卷了她，但在无比嘈杂的世界中，她依旧凭借口型辨别出他发出的声音。

Eicosane,

We'll

Meet

Again.

救护车的鸣笛声。新闻记者扛着摄像机，闪光灯亮起来又暗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拉开，现场拉起黄黑色的封条。人群喧嚣着。声带振动发出的语音组合在一起，成为晦涩难懂的字词，像微分方程的解，屏幕上的白线，时空交汇点。我什么也听不懂。Eicosane低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语言本应该是沟通与理解的媒介，为什么我听不懂？

“出什么事了？”

“Cyanide……”

“几处切割伤，失血1700cc……”

“BTL还没完成，把新闻压下去！”

“【那位大人】会帮我们的……”

“打上马赛克，实验意外……”

16

“我分析好了那次实验的失败原因，这是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Eicosane将刚打印好、还带着温度的文件递给Jim，“这个问题在理论实验中也本来可以发现。”

“但实践可以最快找出并解决问题。我和Cyanide在作出决定前，都是带着对这点的认同。”

“你知道那天早上Cyanide对我说了什么吗？”Eicosane的眼神和语调都很平静，“他说他相信我们。”

“……我们还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希望你还好。”Jim这样苍白地说，“先来看看这些方案吧。”

之后的几天中，应用物理组见证了Eicosane有史以来最高的工作效率。她整天待在实验室、会议室与多功能演播厅，迅速完成了时空转换器的三次理论、两次实验测试，无一不以成功告终。起初有人担心她的心理状态，但在她通过研究所和医院所有的心理评估后，大家只能暂且放下心来。甚至有人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说爱情果然影响工作效率，Eicosane也只是笑着，没说什么。

10月9日，她坐在时空转换器发明团队负责人的席位上。闪光灯亮起来又暗下去，捕捉着她接过鲜花时微笑的表情。发表感言，先是冗长无聊的套话，随后感谢整个团队的贡献。感谢负责人Jim、感谢应用物理组全员的共同配合、感谢两位志愿者，感谢Cyanide对我们的信任。这段不在准备好的台本，第一排坐的【那位大人】秘书脸色一变，Jim连忙站起来救场，说当然还要最先感谢来自社会各界的慷慨投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今天的成就。Eicosane坐在原先的座位上、神情恍惚，身前的名牌写的是“洛南”。已经好久不用这个名字，久到觉得陌生遥远。

好像之前程衍安总会这么叫她。

第二天清早，Jim一走进办公楼便被一位神色慌张的生物组员工拉到走廊。“怎么了？”他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发问以安抚对方的情绪，却得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

刚刚，Eicosane过来问他Cyanide在哪里。

“她现在人在哪？”

“生物办公室里。她说要等Cyanide过来……”

Jim点头表示知情。深吸一口气后，他推开了生物办公室的门。

“Eicosane？你怎么在这里。忘记了吗？Cyanide之前在我们的模拟实验中出了些小意外。”他试探道。

Eicosane的眸中是纯粹的茫然。“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Jim叹了口气。毋庸置疑，Eicosane因为PTSD导致的生理性记忆阻断，暂时或永久地忘记了Cyanide在那次事故中的死亡。于是他说道：

“他受了伤，现在在医院休养，我们暂时没办法去探望。也许几周之后，你就能再次见到他了。”

-后调 留香约5小时

--乌木 土壤 焚香

17

洛南在陌生的景象中醒来。洁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心电监测仪此起彼伏的响声。像在做了一个过久的梦后刚刚醒来，大脑与身体都无法适应现实的景象。——不。她不知道哪里是现实，也许这里只是另一个梦境。

程衍安在哪里？

他说他们会再次相遇。

时空转换器。应用物理组。综合科学研究所。Cyanide。那次她回忆不起来的实验事故之后，据Jim所说在医院休养。过多的记忆碎片涌入大脑，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她坐在家中的沙发上，观看着新闻报道。屏幕上的脸和场景被打上马赛克，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是亮起来又暗下去的闪光灯。她卧倒在沙发上。一些片段和瞬间被遗忘了，无论如何努力也回忆不起分毫。——这是为了让她不那么痛苦，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忘记了什么。我会因为什么感到痛苦？

Eicosane紧盯着洁白的天花板，直到刺眼的灯将视野分割成一个个黑色的长方形。人群围上来，护士记录她的各项体征和参数。Jim站在最远处，手里拿着一把还滴着水的透明伞。今天下雨了吗。

“We'll meet again.”

海上中学的某个下午，她和程衍安一边在雨中从食堂走回教学楼，一边讨论着上节课的那道数学题。他拿着一把长柄的透明伞，并没有打开，雨丝落在他的镜片上，为视线蒙上一层雾。那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还是梦境，她已经记不清。

这里没有Cyanide。

18

艰辛忙碌的几个月已经过去，整个研究所好像只剩生物组在忙着什么项目。Eicosane走过应用物理组长长的走廊，大部分员工要么请了假庆祝休息要么待在实验室研究自己的课题，会议室和办公室重归一片寂静。

她还没想好去做什么事，自由像是恩赐又像诅咒。时空穿梭与转换器的研究已经完成，只剩下论文的最后收尾。这个漫长的课题持续了几年时间，像横贯在时间中的一道长河，真正跨过去时反而手足无措。一般在这种时候她会看看Cyanide在做什么以寻找新的兴趣，但和他的最后一次聊天停留在9月16日的夜晚。

Eicosane从床上醒来，已经早上十点半，却没有精神得到休息的放松感。请了两周假打算放松，昨天又浪费了一天，今天必须做点什么。她坐在书桌的电脑前，写有“Eicosane/洛南”的工牌被放在桌角，电视关着。按下遥控器按钮，关于海上市综合科学研究所实验事故和大学生择业的新闻依旧播报着。

不。这里没有现实的实感，这里像是曾经的梦境。她机械地敲打着论文的第五部分，说不定下一秒她就会在高中宿舍或初中的课桌上苏醒。也只有这几天她才渐渐想起来，她高中竞赛学的是物理而非生物，宿舍没有床头灯，也从未参加过有关细胞凋亡的讲座。那些只是拼凑起来的细节，混入记忆竟会让人模糊真实。

所以，Cyanide真的只是因为受伤而住院吗？

我能在这里见到他吗？

擦过键盘的指尖停滞了一瞬间，屏幕上出现一串重复的无意义字符。

还是睡不着。心跳声音好大，在凌晨的卧室里震耳欲聋。无论怎样试图让思绪平静下来，脑海里依然不断闪回着混沌的片段。Jim的签名，Cyanide的背影，她自己的声音。到底怎么了。终于完成了一个持续几年的项目，我不是应该开心吗。

别睡了。干脆起来看身体能清醒多久。

听说4-7-8呼吸法能够激活副交感神经、缓解焦虑。她试了，4秒吸气和7秒屏息时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腔，可她根本不知道她在焦虑什么、又该如何解决。不知道Cyanide究竟如何，连打开邮箱多找几个人问问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只是每天什么也不做，徒劳地等待着审判的到来。是害怕听到某个结果吧。

她机械地下床、走到洗手间镜子前，打开灯的瞬间整间屋子恍如白昼。拧开水龙头，将散下的头发拨到一侧，用冷水洗一把脸。

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否是现实。

这里就是现实。没发现吗，现在的一切已经能够解释你那两次所谓时空穿越的梦境。

对。

你不是因为【不知道这里是否是现实】焦虑的吧。

……

你真正担心的是就像最可能的结果那样，这里就是现实，但Cyanide已经死了。

！……

这是你的问题。如果你当时再多看看理论实验的结果、在实验之前发现那个问题，意外就不会发生。

别说了。再这样想下去今晚更睡不着了。我真的需要休息。

他说他相信你们。

Eicosane麻木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床头钟显示02:07。她路过客厅，险些被茶几绊倒。扶着桌子站起来时，她看到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风景照，茂密葱茏的树丛、泛黄的银杏叶和从天空飘落的细雨。那是高中她刚确定自己对程衍安的感情时拍的，曾经做过她多年的手机壁纸。

19

昼夜颠倒、清醒与混沌交织的作息。脑海里似乎永无停歇的声音。必须要赶紧解决这个问题，让状态和生活早日回到正轨，否则真的要疯掉的。

Eicosane站在心理咨询室门口，哪怕有一点点用处也好。并不宽敞的房间，暖黄的灯光，矮小的方形玻璃茶几上铺着白蓝色方格的印花桌布，和梦中的初中布置一致。初中时并没有进过心理咨询室，所以是之前来过这里吗？

耳旁传来咨询师有点熟悉的声音。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最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一个重大任务完成之后，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感觉无论是公司还是家里都很压抑，晚上睡不着，有的时候吸气吸不到底、心慌手抖。

这根本毫无意义。她甚至不敢完全面对自己的内心，更别提让咨询师共情那些许多现在仍在保密清单上的事。

Cyanide说他们会再相见的，但她在醒来之后从来没见到他。她不知道这里是真实还是梦境。也许他的受伤只是不让她在这里见到他的借口。她来心理咨询，她竟然在试图向一个世界中的人物请教这个世界的真伪。

心理咨询师不断地说着。根据大二时和程衍安一起看的《精神病学》，他在试图表达理解和共鸣。Eicosane麻木地坐在原地，突然的一阵耳鸣淹没了身边的所有声音。还好还不是眩晕。可惜不是眩晕。

“……你可以尝试一下，先请一段时间的假，放轻松一些。想想你的理想是什么，为此做些探索——想必你的朋友在之后恢复后，也会为此感到欣慰的。还有，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有为理想付出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啊。”

心理咨询师说完这段有些激进的话，看到洛南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才放下心中的忐忑。这是她第二次来咨询，他翻动着档案记录。从两次她的表现来看，她是个为理想赋予很大意义的人。

“希望你早日好起来。”他在档案的末尾签上字，抬起头对正准备离开的洛南微笑。

20

理想。多么纯粹而崇高的一个词，读起来便让人心生向往。Eicosane觉得对自己来说最喜欢的物理和生物也只能称得上兴趣，但她见过有人提到自己的理想时眼神亮起来的样子。当时还在海上中学读高中的Cyanide和她一起坐在物竞教室的讲台边，一边改卷子一边聊天。

“诶，好精妙的做法——”洛南翻到试卷正面看上面的名字，“竟然是他啊，才学了三个月竞赛吧，太强了。也许这就是天赋之类的，和你一样。我在想，如果每个人都是某个领域的天才的话，科学发展速度肯定会指数级增长的吧……”

“我觉得现在限制人类科学发展速度的最大因素倒不是天赋，而是寿命吧。”程衍安说。

“细说。”

“我们现在、乃至很多年以后学习和研究的，都是前人已经做出的成果。即使现在有个堪比爱因斯坦牛顿的物理天才横空出世，也得至少花上四五十年学完现代物理基本体系，然后才有能力在此基础上研究自己的东西、做出新的成果。然而，人的平均预期寿命刚刚过百，留给ta研究的时间依然不到ta寿命总长的一半，更别说在这期间还会有意外，随时可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所以，人类的科学发展其实是一个个高度重叠的世代堆叠在一起组成的，”程衍安随手拿了支粉笔在黑板上画图，“而且我们积累的研究成果越多，重叠度就越大。”

“因为随着时间流逝，知识是指数级增长的，但寿命的延长是线性的。”洛南若有所思，“所以你想研究复生，的确很有意义。不过是很生物的课题啊。”

“一百年前他们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不过好像也没实现。希望在22世纪，生物领域能够达成这个突破吧。”

明明已是近十年前的场景，回忆起来每个细节却依然那么清晰，甚至能够共鸣当年被他的坚定触动的那个瞬间。这几个月公司都不忙，恰好给了她深入了解这个领域、做一个个人研究项目的时间。Cyanide的理想。况且更加激动人心的是，如果复生真的能够实现，也许那个她不愿接受的最坏可能也能够被逆转。

Eicosane坐在书桌边，想起那句贯穿她两次时空之旅的“We'll meet again”，带着希冀翻开之前Cyanide给她推荐过的书籍。

叮咚——

我按响门铃，等待洛南给我开门。她出院一周多了，我才刚有空从Back To Life的计划中抽身，评估她的精神状态恢复得如何，兼作看望一下好久未见的朋友。

“外卖放门口……诶，是你？Ethylene？”

洛南打开门把我请进来。她好像又瘦了，房间与之前相比略显杂乱，书桌上堆着打印的论文、专业书、电脑平板和速溶咖啡粉，亮着的台灯边是一板我不认识的白色药片。“最近在做什么？别太累了。”我说，“之前工作太忙实在走不开，就没第一时间来看你。”

“生物组还在忙啊。公司这边我们目前没什么事，我在研究一个个人项目。”她说，“虽然现在还只是理论阶段，但我觉得会有希望的。”

“挺好的。注意休息。”我点点头。

看来的确如Jim所说，Eicosane的状态已经基本回到正轨。短暂的寒暄过后我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毕竟研究所还有Back To Life的工作等着我。她拍拍我的肩，眸中是一种将生命力作为燃料的激情：“加油，Ethylene.”

我关上洛南家的门，走在十月深秋带着寒意的街道上，行道树已经开始落叶，踩上去松软的一层嘎吱作响。冷风扑面而来，我默默裹紧了围巾。

加油，Ethylene.

工牌上的名字在研究所门口智能识别屏亮起时，我轻声对自己这样说。

21

Eicosane醒得很早，阴沉的深秋的清晨，天还没完全亮起来。解锁手机，未读通知一栏是来自委员会负责人的几条消息。

理论上向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海上分会申请资助需要完善详实的研究计划和申请书，不过身为时空转换器的发明者之一，她的title和【那位大人】的承诺显然帮助她跳过了这步审核，只需要定期简单汇报进展。研究所不缺钱、复生项目的研究进展也远没推进到实践那步，这个申请只是为了在之后公司想给她安排工作时找个理由脱身。

【洛女士：

您提交的[原创探索计划项目正式申请书.docx]已审批通过。请您再次确认申请书及附件信息是否准确无误，并在[此处]提交电子签名。】

她不禁哑然失笑。大三的时候她和程衍安是真的想做个课业之外的小研究项目，不过因为没有启动资金看上了这个申请制的科学项目资助计划。然而几次三番提交申请书，对方连封拒绝邮件都懒得发来。现在她为了偷懒随便一写，资助和支持倒是纷沓而至。

社会上什么领域都是一样的，即使是被之前的她奉为圣殿的科学。时空转换器研究成功的发布会上，贡献者名单上多出好几个她从没听过的名字。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鼓掌、献花，转头用研究所多了一大笔的资金筹划建设新的实验室，像种无奈但悲壮的妥协。

工作。好像只有这种时候脑内的声音能安静下来，她竭力将自己拉入细胞凋亡、活性恢复和evo-devo的世界，试图一一走进这些纷繁复杂又互相缠结的概念、凭借自己的理解将它们理清，然后思考创新。这是有意义的工作，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整个科学界。她不想过多挖掘意义，但知道这个就够了。几年前的Cyanide在完成生物组的工作之余，是否也会趁闲暇时间看着和她一样的书籍？

好累。偏头痛又犯了。之前时空转换器的研发耗空了她的身体和精力，也许现在她需要休息，但真正休假的几天里她的状态更糟，直到听从心理咨询师建议开始研究这个领域才好像重新获得喘息的空间。最重要的是尽快回到9月末10月初的状态，每多看一本书都对手头的工作有更深的理解，奇妙的顿悟和灵感像命运的恩赐一样充斥着她的大脑，精神上的兴奋足以抵消身体的所有疲惫。一定要找回那种感觉，不、是要比那更好。因为现在的工作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真正意义上值得她为之付出一切的。

打印机轰鸣作响的间隙，Eicosane给自己冲了杯意式浓缩，然后从储藏柜里拿出一板新的止痛药片。

海上市综合科学研究所，Back To Life第六次技术调试。

Jim走进来查看情况时大家都在忙着。其他研究组的任务恰巧都暂时告一段落，只有还在忙碌的生物组搬进了新修好的17层办公楼。“都按计划推进着呢，没问题。”一个员工走过来拍了拍Jim的肩，正是之前在办公楼和他交谈过的那位，“话说现在可以把真相告诉Eicosane了吧？毕竟她的那个项目已经结束了，就算她要转组过来，也是给我们增加劳动力啊。”

“她因为PTSD忘记了Cyanide去世的事，我当时告诉她，现在他在医院休养，不久之后就能再次见到。”Jim揉了揉眉心，“现在Back To Life快要做完、Ethylene也说Eicosane的状态恢复得不错，没有立刻告诉她真相的动机，何况人在得知被欺骗一次后就很难建立起原先的信任。既然事已至此，不如等复生后的Cyanide亲口和她解释吧。”

“也对。好了老兄，我先忙去了啊。”

已是傍晚。Jim站在办公楼最高层的天台，下方整座一点点亮起来的都市尽收眼底。十一月中旬，天际线依然是阴沉的深灰、风起云涌，广告牌的霓虹融入闪烁的车灯，共同汇聚向不可知的远方。

22

还是好累。到底是怎么了。每天因为高强度用脑，身体和精神都疲惫得无以复加，但真正关上灯躺在床上时依旧十晚有八晚睡不着，然后影响第二天的清醒。回忆这一天的进展时思路纠缠在一起，理不出任何一条完整的脉络。也许一个人尝试深入了解这样一个领域的确太难了，Eicosane想，但我至少得先理解它的基本框架，再尝试讲给别人听。像一退再退后必须守住的底线，又像某种莫名的坚持。

闹铃又响了。整夜无梦，不知道几点睡着的，睡眠像是一天的五六个小时被生硬地从清醒时间中扣除。她按掉闹钟、躺在床上，保持着原先蜷缩的姿势。只有死了才能不用面对吗。

动力。我需要一点动力，否则这样下去又会回到我开始研究复生之前的那个状态。

这是程衍安和你共同的理想。何况在当时的那个实验里，是你的疏忽间接导致了他的死。

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他具体怎么了。

你应该接受现实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

而你现在所做的，是弥补那个过失唯一的希望。加油，洛南，像你高中学竞赛或者之前研究Time＆Space时一样。让整个剧本看起来更好吧。

Eicosane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了卧室的灯，今天是11月20日星期二。从初中认识程衍安开始，她始终走在他后面几步的位置，艰难而亦步亦趋地追逐着他前行的脚步，既怅惘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仰慕他发着光的身影。而现在他消失了。

她不得不背负上所有的一切，走上这条他曾经想走的路，竭尽所能为他们的故事创造一个最圆满的剧本，像个笨拙但坚定的勇者。好在她还有希望。即使只是微薄的努力。

外卖的早餐将在10分钟之后送达。她穿衣洗漱完毕，坐在书桌边等待正在开机的电脑。

23

起床、通勤、打卡。应用物理组的工作并不剩下多少，现在依旧每天来公司更像是一种习惯。Jim找了间空会议室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打开电脑。闭上眼睛的时候，Cyanide出事故时从额头上流下的血和Eicosane卧倒在沙发上昏迷不醒的画面依旧在脑海中闪回。

好像他是9月17日那场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

不同于身为海上市本地人的Cyanide、Eicosane和Ethylene，他的家深植于西北地区某个闭塞贫瘠、教育资源匮乏的农村。靠着小镇做题家般的内卷和一点理科天赋，他考上Cyanide和Eicosane读的首都大学物理系，然后达成入职综合科学研究所、定居海上市这一旁人艳羡不已的目标。说没有理想、未曾被科学的纯粹打动过是假的。但理想主义要在现实的土壤上萌芽。总有更重要、更刚需，他身为公司领导者之一必须解决的问题。

Cyanide在Time＆Space的实验中因为意外去世。

对于时空转换器，【那位大人】下达的deadline快要到了。Eicosane是他们的主力军。应用物理组不能失去她。理想对于她来说是比公司命运或截止期限更重要的东西，他不敢赌她知道后最终做出的选择。

Back To Life同样是踩在【那位大人】投资基础上才运转起来的项目。他们必须胜过其它任何一个研究团队，否则【那位大人】极有可能在下一轮便撤走投资。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Cyanide原先估计的三周任务量因为各种可控和不可控因素被拖到近三个月，现在Back To Life才刚刚迎来收尾。要赶在那篇假论文被看出破绽之前，这样便能用更新研究进展的说辞躲过学术不端的罪名。要让Cyanide尽快被复生，否则他在Eicosane那边的谎言被拆穿也只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不可控的变量在不断涌入这个原先天衣无缝的计划。生物组的工作效率，Ethylene的领导力，Eicosane的精神状态，研究所面对的撤资风险。他没有后退一步的余地，也承担不起搞砸任何一环的后果，必须每天殚精竭虑如履薄冰，试图找到每个决策的最优解。

进展够快了吗。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他合眸，Cyanide、Eicosane和【那位大人】的眼睛在幻象里注视着他，像高考前一天早上母亲送他去车站时看向他的那双眼睛。绝对不能被辜负的眼睛。但心底的不安始终如影随形，如同陪伴他生活二十余年的魔鬼或恋人。

Jim并不信神。然而此刻像高考提笔前那样，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只要一切顺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