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 【生竞小说】【如风天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四零年的三月十四日,整座都护城浸在烟雨中,炎国北方的春季常多如此。我沉默着洗漱,穿上最整洁的西服与皮鞋,把自己打扮的合乎礼仪。洗脸时,我看见了镜中自己已经起了皱纹与色斑的面庞,不由得愣了愣。
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了啊。我自嘲的想——陈时生,你也老了。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现状了:衰老,疲惫,无精打采,现在还要去出席某人的葬礼。你成为了当初那群青葱少年中,活得最久的那一个。你们打的赌隔着四十年的时空有了结果,可是这些诺言如今已经没有人去关心是否兑现了。陈时生,你不用骗自己,其实这几十年来你的心中当初那种类似炉中炭火的东西早就熄灭了,你现在依旧做出一副悲痛而怀念的表情,并非给任何人看,而是给自己那颗略带愧疚的心表演一下罢了。去他的,我为什么要想这么多。清醒过来后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狠狠吐了口气,抹抹脸整理好黑西服的白领,把那支昨夜便已经萎蔫的白花插到胸前的别针上。我提上作为规矩的礼品与作为私情的回忆出了门。
都护城的早春很冷,来往的行人依旧裹在厚厚的冬装中,躲避着来自更北境的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蚀。我上了公交车,这身西服在一众裹得像团子一样的乘客中瘦削得有点扎眼。公交车启动后,我透过玻璃模糊的白色水雾看着旧城区小街旁吵闹的早高峰人群:骑着电动车载孩子上学的母亲,蹬着三轮车的收废品老头,围着油污围裙的油条摊主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招呼来吃早饭的小伙。他们的形象在沾满白雾的视野里远去,灰白天空下的世界如此喧闹,如此令人感到熟悉与放松。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望着窗外的景色,我的心里开始有了退缩的念头,我想要逃离这辆公交车跑回我的屋中,扔下我吊唁的礼品让它们被野狗或是其它什么人捡走消失——我不想去参加那场葬礼,我不想。只要我逃离、退缩、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依旧可以认为我还没有迎来什么,什么事情还没有改变——我冷静下来,陈时生,你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这么任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压下心里的异动,如约来到了位于城郊陵园的葬礼现场。已经聚了很多人在这里,杜何孟的家属招待着前来慰问吊唁的客人们。我没去和他们打招呼,把礼品放下便漫步到陵园远处一棵松树的阴影中。
松树。我想起关于它印象最深的那道植物学小题,松树是裂生分泌道还是裂生分泌腔?点上一支烟,我深吸两口。剧烈的咳嗽使我不得不停下这个动作,我其实根本抽不了烟,哮喘与肺气肿至今纠缠着我——我这么做也许是在潜意识的想要捕捉到谁的影子。如果秦羽晴在这的话,她应该会劈手夺过我手里的烟头,就像几十年前她拿走我们手里的死神辣条那样,一边塞进柜子锁起来一边埋怨着:“又在作死了,你们唉……”可是即使现在的我把自己折腾得再喘不上来气,lgE蛋白再怎么引发着侵染肺部的炎症,也不会有黑褐色长发与栗色澄澈眼眸的白皙少女微皱着柳叶般的眉头出现教训我了。我暗自笑笑,笑自己的愚蠢与多情,又漫无目的地靠在松树上望着葬礼出神。
灰暗的天空下起了点点小雨,我伸出手,冰凉的微小液珠砸在指尖,带来些许的触觉刺激。 那些被遗忘尘封的嬉笑在雨水的浸润下复活:“哈哈哈哈,陈时生这道题把感觉产生当成反射了~” “拜托,要不是那个B选项心跳的控制究竟是下丘脑还是延髓故意说的太有迷惑性,谁会看不见这个C选项啊!” “那我问你感觉脑区是哪里,顶叶还是额叶?” “好小子,真就把我当弱智了是吧李耀君!!”
杜何孟的遗像摆在灵棚的中间,人们围着它摆上瓜果等贡品。杜何孟本人肯定是不喜欢这样的。他说过希望自己将来丧事最好别办,把他骨灰豁楞豁楞扔海里就得了。 “天天给我关个盒子里,我就算只剩一堆钙和磷质了也得变成怨鬼。嗯?有什么好笑的,就算是几十年后的事也得先考虑一下啊。”“按你这个想法,你就最好还是被去拿去施肥,那些植株矮小组织坏死的蔬菜与你融合后还能造福更多人~”秦羽晴如此调侃。“有些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可现在就是那个未来那个时间,而你却要被以最不喜欢的方式收敛入土了。我现在也没法帮到你什么,杜何孟。毕竟我不能上去抢过你的钙磷质遗骸拿去施肥或者让它沉入海中。
我如此想着,雨点越来越大。躲在松树下还算干燥,我叼着那支烟却不再去抽。恍惚间,我又看到那几个青葱少年手中抱着不同的书籍谈笑间走过我的身边,是如此的耀眼与熟悉。他们的身影带起四十年前雨中的春风。
那是我几十年来在梦中伸手触碰而又一无所获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