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 嬉皮士与海

本来想更一篇学军的文章的,但是那篇文章有点过于抽象,等我寒假的时候胆子大了再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为什么了,鉴定为学军特有的大胆与抽象
$\Huge{作者:杭州高级中学}$ $\Huge{张赫}$
$\huge{转载自《杭州高中文学第02期夏至日》}$
我手写我心,写真感受,抒真性情。写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专用以交流,用以表现独特的“我”,用以传播美好,批评丑恶,提升自身和人们的精神。凡美好的情感和思想都可呈现,凡人性中的褊狭和丑陋都让它们在写作自省中逐渐祛除。
--杭州外国语学校西溪水文学社指导教师 黄琼
以下为正文:
献给
海明威与凯鲁亚克。
那嬉皮士独驾轻舟,在每个厌倦陆地的夜晚随浪潮而去。如今出海刚刚四天,不再唱跑了调的船歌。桅杆上的布帆褶皱着,随小船不停摇摆沉浮,在风浪中宣告,在挣扎中呼吸。嬉皮士不管这些,只是一屁股坐在船上,抽着受潮的卷$$烟,肆意漂泊。他全身上下都显得年轻,眼神闪烁着不靠谱的光芒,轻浮又火热。
不难想象他在岸上的生活:傍晚斜在烂皮的沙发上,听五美分一磅的爵士乐,看萨克斯的按键上蹿下跳;酒吧兑水的威士忌两毛钱一杯,七杯下肚,保证能见到耶稣,于是为自编的罪恶忏悔;和得了性$$$$病的女$$$$人做$$$$爱,从正午拂面的阳光中皱着眉头醒来;在西部的公路上把福特皮卡开得咯吱作响,幻想沿途每一棵枯树的告白。没有理想,没有方向,没有故乡;也无需理想,无需方向,无需故乡。有那些玩意的老绅士总是愁眉苦脸,而他每天快活得要死。
某天下午,海滨酒吧发霉的木吧台边,嬉皮士和离家出走的男孩聊天,聊陌生的巴黎。五分钟前是拿破仑,荣耀的巴黎;现在是波德莱尔,忧郁的巴黎;很快就要是公$$社了,共$$产的巴黎。嬉皮士记不清自己叫喊了多少次:“这是巴黎最好的时代,再也不会更好了!”
男孩对这个话题没了兴趣,盯着啤酒杯里游来游去的白泡沫:“沙尔,你说你出过海,海上好玩吗?”
“挺好的,风景让人舒心,运气好时还能捞上鱼,填饱肚子。”
"都有什么鱼?"
“鳀鱼、鲷鱼、沙丁鱼,这阵子有大马林鱼。有的切了片,蘸着盐巴就能吃;有的得上岸拿火烤,味道比纽约餐厅里五美金一条的还好。”
“五美金的鱼,你吃过?”
"没有,但可以想象,就是那回事么。”
"大马林鱼。”男孩念叨着,“你知不知道这儿有过个英雄渔夫,叫圣地亚哥,捕了条十八英尺的大马林鱼。”
“鱼骨头。”
“是这样。但他很勇敢,大家叫他失败的英雄。”
"蠢到家了。”嬉皮士把杯里的威士忌喝了大半,“这个港湾里,会有一百个渔夫在海上精疲力竭,一无所获。一个被知道了,很好,失败的英雄。剩下的呢?穷鬼、倒霉蛋,一进露台饭店就被笑话的显眼包。”
男孩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那老头还不如我。我出海,饱餐一顿,船舵完整;我出海快活,不再感到快活时,就回头找岸上的快活。"嬉皮士点上卷烟,对着白炽灯吐出一团烟雾,烟雾有轻盈的轮廓。
“你下次出海,会在什么时候?"
嬉皮士看看窗外。大海寻常平庸,像盛世随处可见的沉默。“就现在吧。”他站起身,“因为今夜的乐队太烂,或者空气太潮。总之,我想我该走了。”
他结了账,三杯威士忌,两杯啤酒。然后向海边走去,男孩跟在后头。那艘小船躺在晴朗的港湾,和油画里的一样安详。左舷画着反战漫画,右舷是大$$$$$$$$麻广告,甲板的橡木白得突兀,斑驳着六位主人八十五次航行的印记。嬉皮士吹着口哨,抖开发黄的白帆,把它在桅杆上拉紧。接着从木箱取出船桨、鱼钩、渔枪、两根长长的钓索。他解开绳套,跳上船,扶正船舵。小船摆脱束缚,往海里漂了三英尺。
男孩朝他挥挥手:“再见,沙尔,一路顺风!下回该我请你喝啤酒。”
“再见!”嬉皮士本想问男孩叫什么名字,转而想到没名字的朋友已有太多,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海岸。
“蓝天乌云。”嬉皮士看看天空,“这见鬼的世界,总有地方在下雨。我无所谓,哪里天晴,我就去哪里。"
他划着单桨,不紧不慢。小船往波涛深处去。重复的动作渐渐让人倦怠,嬉皮士收起桨,在狭窄的甲板上打瞌睡。
他梦见自己是台上世纪的蒸汽机车,车灯直视前方,车轮滚滚不止。四周的黑烟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直到遥远的小号声哗啦啦照亮,机车猛地跳跃,变成一只鬣狗,冲出铁轨,在沙漠和森林的交界狂奔。艳阳惨烈,圆月温柔,一场无所忌惮的漫游;飓风乍起,荒原沉沦,顷刻没入五英里深的海沟,周遭都是幽蓝的叹息……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嬉皮士惊醒。他看向四周,不见岸的踪影;他看向自己干燥的身体,扶着船舷站起。已近黄昏,濒临一道一万两千英里长的国境线。它连接北极的傲慢与南极的孤独,埋葬不复的白昼,唤醒诡秘的黑夜。
落日沉坠,云的色彩在转瞬即逝间飘荡,海面闪烁着橘黄的波光。另一侧,蓝色一点点地变老,天空像忧愁一样黯淡。嬉皮士想到印象派,想到此刻自己的存在。站在这样的风景中央,他想象:我是莫奈画布上刺眼的一句脏话。随即对着风开怀大笑。
“再见!傻$$$$$$逼们!”他向北方叫唤。天际飞过一只海鸥,几颗星星在湛蓝中微明。海的沉默让他感到陌生,异样感随之汹涌。他开始安静下来。
“该填饱肚子了。”他念叨着,挂上饵料,垂下一根钓索,“男孩们,来吧,来吃吧。”颠簸一刻钟后,钓索开始上下颤动。嬉皮士单手拎起,一条绿色的丑鱼飞出水面,落入船舱。他俯身,把它的挣扎捏进手心,遇上一双呆滞又恐慌的眼睛。
“什么怪东西,带着破嘴回去吧,回到你的海底吓人去。”他随手一抛,海面添上一层恒温的涟漪。
接着又是夜的平静,大海在无声中流亡。嬉皮士发现,浪潮来临的兴奋不会停留太久,浪潮退去的落寞却在不断累积。西部有尽的公路、去年疯狂的派对、白兰地的味道在他脑海中盘旋。
“够了。”他对自己说,点上一根烟,“那些事太$$$$他$$$$妈爽了。我偶尔愤怒,不曾悲伤!”如果有低飞的候鸟,会看见流动的黑与凝固的黑之间,亮起猩红的火光一点。火光微弱到照不清他的表情,没人知道他的表情,包括他自己。
小船猛地一沉,像拯救跳进了船舱。嬉皮士跃向钓索,攥紧回拉,却只感到那头
更顽固的力量。
“一条大鱼!”
船头被拉得转了半弯,他险些掉进海里。
“自以为是。“他绷紧手臂,猛地回拉,大腿撞在舵把上,“我能一拳打死杰克·邓普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道振颤传递到了他的身体,清脆如叶落。是鱼钩刺穿了大鱼的嘴巴。他俯下身,欣喜地拉紧钓索,一圈又一圈。他想象大鱼阵痛的嘴唇、不甘的眼神、无助的游鳍和沉默的鳞甲,这无一不让他感到兴奋。
越来越近。其中一次发力后,鱼的身体微微浮出水面一寸,嬉皮士勉强能看清。“马林鱼,烂俗的马林鱼!能有六七尺长,这畜$$生比我还大。”
他准时机,捏起渔叉,想象出斯巴达战士的姿态,朝它刺去,坚实的撕裂感随即向他掌心欢呼,拔出的叉头流淌一抹淡淡的血色。小船像扔掉了一个醉酒的舵手,既轻快了许多,又免于晕头转向。
“非常简单,我可不是个老东西。”他把渔叉随手一搁,双手后撑,坐在甲板上喘粗气。抬头是夏夜遥远的繁星,没什么光,但打心底里让人感到明亮。
嬉皮士想起梦里那只鬣狗,不过没想多久,晚餐才是当务之急。他拿来小刀,拉近马林鱼,向它的大腹划开,取出歪歪扭扭的一磅鱼肉。它泛着新鲜的色泽,即使天黑也显现得分明。腥味浓郁。他挑完粗骨,刮去鱼鳞,将鱼肉往海水里浸了浸,摆在船沿上。接着,用小刀在割出许多道口子,找来盐巴拍打在肉块上。被钓索磨破的掌心一并刺痛,他不管。然后,从口袋掏出四个青柠-这是他趁调酒师转过身,在吧台偷来的。青柠切成八个半球,汁挤在鱼肉上。盐巴逐渐融化,先前割的口子绽开,就这样,一道海上佳肴完成了。
他将眼前的鱼肉割成几小片,用刀尖叉起送入口中。生鱼片的鲜腥带有一丝冰冷的微甜,佐以盐和柠檬恰到好处的调味,一切都让他满意极了:“他们一辈子都尝不到,让他们去吃五美金一条的烂木头吧。"
嬉皮士不禁对海洋呐喊,用他最大的声音:“他们的理想--分文不值;而我的绝望--欣欣向荣!”
饱腹带来的倦意没让他躺下。趁着血腥味还没引来鲨鱼,应当尽快割一些鱼肉下来。割下来的鱼肉卖不了,嬉皮士想着,最好能在鱼身上能多留一些。如果能有七十磅,他就卖掉它,去城里听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乐,给福特皮卡加满汽油。
意料之中,事与愿违。他还没割够第二天三餐的量,海面便浮出几扇游曳的铁色。“鲨鱼!饿死鬼!“他向那几道迅猛的水波叫骂,“如果我像圣地亚哥一样犟,你们都看不到日出了。”
嬉皮士突然怔住,发现自己在拿老渔夫恐吓鲨鱼。而他当然是要对老渔夫不屑的,这才是他。回忆着和男孩的对话,他并没站起身。
“吃吧!不劳而获的混蛋!至少我已饱餐一顿了,比这里一半的渔夫来得强。我可以被随便打败,但我的快乐从未毁灭。”
没有离岸不可挽回的远,最多七英里,嬉皮士估计着。他打算先休息一会,然后返程。捕获让捕鱼变得无聊,也就是说,他该走了。
汗水与海水蒸发,在他体表留下相仿的黏腻。潮湿没有离开。长发粘连在肩膀上,结成一块。
群鲨的咬啮在背后猖狂作响,有次差点将小船掀翻。他没有厌烦,只是呆呆坐着。后半夜的海,没有月亮高悬,没有灯塔守候,人间好像不在七英里外,而是和死亡一样远。
此前,嬉皮士总觉得独自出海时,大海在凝视他。如今他才发现,大海从没看过他一眼。他所看到的凝视,其实都是是他自己的凝视。
之于大海,他可有可无。孤独在夜的深处汹涌,并不是那种让他骄傲了二十多年的孤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该走了。”嬉皮士想,准备把船头调转向北,回到容他浪荡的岸上。可当他握住舵把时,他开始想象南方。眼前的南方,是一片黑茫茫的水汽,他当然知道南方不会一直是这样。
“南方的南方,会是什么地方?”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凛冬,爱达荷州下了一场大雪。那时他还不是嬉皮士,只是个爱扮牛仔的小男孩。他趴在壁炉边翻地图册,顺利找到了墨西哥湾。再往南,就是古老神秘的南美大陆。越过亚马孙雨林,安第斯山脉像神迹一样,在漫长的西海岸延绵。他想象自己站在阿空加瓜峰顶,眼前没有云雾,落日直直掉进太平洋,将世上所有的海染成橘色。
小男孩不知道南半球正值盛夏,但在他眼里,南方是比壁炉还要滚烫的存在。嬉皮士晃晃脑袋,一把将船调向朝北,鲨鱼的扑腾紧随其后,在船的外围绕了半圈。“阿空加瓜。”嬉皮士默念着这个属于南方的名字。那大概会是他穷尽一生不能涉足的地方,和很多儿时的向往一样。他以为那些向往早就消失完了。
“他们的理想--分文不值,而我的绝望-欣欣向荣!”嬉皮士壮胆似地叫唤一句。如出一辙的话语,却泄了力气,像触碰到了什么边际。
浪起,浪落,生生不息。他抄起桨,奋力向身后划去,如同躲避海怪的追击。船身敏捷了许多,马林鱼大概只剩下它骄傲的长角,还有骸骨的身体。
“等我回到岸上,就卖掉这艘破船。”嬉皮士又哼唱自己编的船歌,“皮卡加满汽油,然后,然后……"
歌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快乐。如果这样的快乐在余生未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圣地亚哥,那个一样拖着鱼骨头的老渔夫。他想象着他是如何与鲨鱼搏斗:渔叉、鱼角,碎裂的舵把。黎明尚远,巨浪掀起血腥,一重又一重。
嬉皮士好像望见老人立在阿空加瓜峰顶,渔叉扎进雪层。钢的锐利在斜阳里舞曳,熠熠生辉。而嬉皮士的快乐像旱季的草原,在老人的背后低低蔓延,从没连成一片。
“他$$$$妈的!”他想到自己轻浮又火热的快乐,以及它不歇的惯性。他抄起渔叉,一个箭步跃到船尾,向鲨群用力扎去。
一阵下坠的空虚感袭来,嬉皮士扎了个空,险些落入海里。一条胆大的鲨鱼浮出水面,随时迎接他的到来。他及时扶住船舷,停留在它两尺远。鲨鱼悻悻地游回船尾。
他像投标枪一样将渔叉扔进海里,接着摸出小刀,将绑着大马林鱼的钓索割断。“都来笑话我,都来笑话我吧!”他愤怒地嘶吼,将甲板上剩余的鱼肉也扔进海里,“圣地亚哥是英雄,他胜利了,只是没有战利品。而我,我什么也不是,只有快乐,廉价到五美分一磅的快乐!"
大海晦暗如初,潮水席卷着平庸,比无风的湖面还要沉默。
向北方划,嬉皮士只有这一个念头。船桨与海面交响,把孤独和自卑甩到身后很远的地方;向北方划,海湾浮现他潮湿的轮廓;向北方划,天际的曙光已微微照亮。
终于,小船搁浅在了海滩上。嬉皮士跳上岸,找来一把旧躺椅,放置自己疲惫的身躯。他感到饥饿,可鱼肉已经扔没了。
“我也是个穷鬼、倒霉蛋、显眼包。"他用平和的语气对自己说,“只要还活着,肚子永远会饿,就像那些嬉皮的快乐永远稍纵即逝。"
泛黄的白帆耸拉着,像没有明天一样。
“就是这样,我一无所有。有的绝不比那个趴在报纸上的老头多。”
过往和幻想一样模糊,一样虚无。它们在嬉皮士眼前交融,一起随潮水淡没在沙滩上,已然不分彼此。
嬉皮士彻底累了,他想长眠到黄昏。合眼前,他看向东边的天空,等待痛苦的来临。
东边日出,点亮万物。他等了很久,痛苦却没有来。
“或许在午夜会顺利些,或许永远不会来。”他紧密双目,“晚安,我的凯鲁亚克。”在他弄清楚醒来的自己是否会如常快乐之前,他睡着了。
嬉皮士睡着了。他没有梦见鬣狗,也没有梦见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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