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

《阿青的日记簿》

        3月12日

        约翰·朵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我反对！

        被翻涌的，喧嚣的并标榜“独自灿烂”的滚烫白沙围绕的孤岛，是他自主选择被此般张扬与自信浇灌，寄望形影单只的生活能如宇宙射线般驱赶颤抖和剥离感。可海平面之上伫立着的孤岛，他们的寂寞与孤独却不因此而有丝毫缓解。

        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孤岛的极高交流门槛造就了他的独特。“能漂洋过海，只为见你的存在，太少了”，我对自己说。由此，这套孤岛理论成了我惨淡的社交生活的合理化工具。在纷纷围观者眼里，带领者、突破者、顶撞者……我总是扮演“生人勿进”的角色，好像披上了鄙夷的姿态，为了我那还能触摸到的自尊，踏在众人之上。而人生舞台上的我，正想铆足力气，要把我从这副孤岛的躯壳里挖出来，企图拒绝成为无人问津的躯壳里的奴隶。

        嘲讽的是，孤岛体内无情的因子，兜兜转转，最终会指向共情与感知的对象。甚至尊重和信赖，在最后，都会变成要用无数个谎言圆场的谎言。以我为中心旋转着的宇宙，被异乡人入侵着。他们是破碎的镜子，当我望向他们，就能看见破碎的，残缺的我。微笑时嘴唇的弧度，谈笑时声带的颤抖，眼神的忽闪和手指的温度，都变成了，勿爱我。我想检验我体内无情的因子，检验它为何指向你们。我想知道我空出的灵魂的位置，为何在无意识的瞬间，由美好的根源变为了空洞与痛苦。

        有人能够了解孤岛吗？

        有人能为爱而陷入失望，但即便多少年过去，仍将五指向外伸展，插入不确定的混沌中探索，企图抓住什么实在的，把它填入灵魂上被过去印上的大坑？

        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废纸篓会被揉成团的答卷填满，一个，又一个。

        孤岛，会被爱拒之门外。

        5月27日

        我想，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曾经梦想着，未来某一个闲适的下午，会有一个陌生人敲敲我的门问：“能进来做客吗？”然后我们会泡上伯爵红茶，瘫软在夕阳下，望着彼此，就这么望穿彼此的瞳孔，无需多言。

        我想，今天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她说，阿青是个特别的，是个有魄力的，令她十分好奇的人。“或许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她歪着头。没有任何防备的，她注视，向我。

        未曾想，她会在课间，就这样冲到我跟前。

        我不会忘记那个眼神，那个眼神背后丰富的情感，带着爱的洁净和不求回报的勇气。

        不甚熟悉的同学，从未试图搭过话的身边人，这样的存在，竟在那些吐字间的留白处，一把掀翻了幕布，把我从精心设计好的金色笼子中扯了出来。

        也许她能听懂我的语言，回应我的倾诉，让我找到那样的一个角落，让我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假面和真实。真诚、勇气与善良，我能否再次在他人身上体验到这些陌生却又美好的情愫呢？我能否开启这一段旅程，并被她爱着呢？

        我忍不住想给她机会。我必须把握这个机会。

        6月30日

        晚自习结束，小丘拉着我，说要到楼下去弹钢琴。

        “回寝室不会迟吗？”

        “无所谓啊，跑回去就行了。”

        她弹了Justin Bieber的Stay，最新出的欧美流行曲。

        我呆呆地望着钢琴旁边硕大的地球仪。她没有开灯，让玻璃门外的零星光线洒在黑白琴键上，就这样悠悠地弹着。我们俩一起哼唱着歌词。

        鸡皮疙瘩从我的心$color{white}{}$口爬上我的肩膀。旋转着地球仪，看光的斑点在地球仪上跑。我们都会走到哪里去呢，我想。

        小丘的脸很模糊。她也只是躲在钢琴后面。她好像也在看着我。

        最后一句歌词是，“I know that I can't find nobody else as good as you.”

        记得那个浪漫的量子理论。一切不被“观察者”所凝视的物质，都以波的形式存在，而在被“看见”的那一瞬间，波便会塌陷成粒子的存在。

        于是小丘看见我时，我便也寻到了她。

        7月18日

        放假至今，与小丘的联系断断续续。

        在非被迫社交的场景中，我记挂着你，想让你知道我的世界，想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的。也许小丘正向我传递着这样的信号。

        我不愿意错过她给我发的任何一条消息。

        小丘具有感知他人与自然的灵气，更乐于把这种朴实的感动带给身边的人。她能被清澈的温暖环绕，这是上天给她的恩惠。

        我发现我正用那些零碎的语言拼贴着她的面庞，并渴求要用自己的真实交换她的停留。借由她，我才能重新品味到了生活的香甜与纯净。这可望而不可求的微妙情感，苦苦追寻数年的通彻感，在这段令人措手不及的友谊中，我觉察到了。

        我幻想透过灵魂的互通，能把我坑坑洼洼的心修补起来，镇压暗流中的剥离感。我不曾完完整整地把“我”的一部分交给他人，也未曾遇到与我的人格与内在如此契合的人。我该如何面对呢？我又有什么理由逃避？

        我像是躺在河底的金沙，偶遇了这样特别的淘金者。一层一层的隐藏和遮蔽被滤去，我开始幻想金子发光的那一刻，祈祷被人发现的那一瞬。而我却无力卸去自我保护的盔甲，也无能令淘金者对脏兮兮的我抱有永恒的探索欲。我开始害怕这段还未生根的关系，最终会枯死在寂静之中。

        一滴水，把沙漠变成了汪洋。

        8月30日

        “童稚的爱遵循这一原则：“我因被爱而爱。”成熟的爱遵循“我因爱而被爱”这一原则。”

        今天小丘分享了这样的一段话。

        吃饭时聊起打小就有的不安全感。因为不是他人心中的第一位所以自卑，认为只有足够优秀才配得上他人的爱，诸如此类的话语，貌似对于她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你不要这样想。即便你不是“首要”，但也仍然是特殊的啊。”她响亮地说。

        是啊。因不被赠与无条件的爱而感到没有个人价值，就像是一个失去自我的怨魂。我确乎是处于“童稚爱”的阶段，像一个静默的缺爱小孩，不出声地压抑着情感的流通，把自己流向外界的管道给堵住了。而小丘正在给予我“成熟的爱”，不做声地疏通这淤塞的管道，陪伴着我，给予那小孩以自由和生长。

        友谊之桥的两侧，是双向奔赴，是救赎和回归。

        9月15日

        雨停了，我和小丘站在水坑旁边。

        “听说能踩到云的人会有好运呢。”她看着那水面上的那朵。

        “真的吗？”

        她重重一踏，潇洒离去。

        9月21日

        艾瑞克·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提到，人类作为了解自身的生命体，“对他的寂寞和孤独的认识，对他在自然和社会面前无能为力的认识，所有这些都令他感到孤独和隔绝的生存状态是不堪忍受的监狱。如果他不能从这个监狱中解放自己，从而达到以某种形式与人们和外部世界的沟通，他就将变成一个疯子。”

        如何克服分离，如何寻求和谐，似乎在阿青和小丘之间，能找到那个金灿灿的答案。我们都是彼此的倾听者和倾诉者，秉持着真诚，并想要善待对方，如同善待自己一般。似乎是有了对方的存在，以往的孤独才变得如此不堪忍受。把另一个非己揉进自己的生命后，人才能完整一点，才能逃出层层加密的，精心设计的牢笼，才能安心地在长夜中独眠。

        我确信，我习得了如何尊重。冥冥之中，我发觉我有意并实际上克制住了因自卑及不自洽而萌生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也并未因自己未取得“最好的朋友”的名号而感到不安全感带来的刺痛。尊重她的人格独立和自由，是我作为一个珍视彼此的个体，必须要做到的。在这段亲密关系的沿途，我甚至深切地体会到了自身的缺陷和不足，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感受生活的韵律，我的美好。

        通过无论是学业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鼓励与交流，她与我，在维护个体的“孤岛”性质的前提下，共同击碎了将人与人疏离的屏障。阿青和小丘，我们通过爱而创造了爱，我们借由自身的生命力而创造了富有生机的我们。

        这是一件不敢奢求却又切实发生着的幸福。

        10月21日

        “高中难得这么认真一回。”

        “真的吗？”
        “没有你陪我，真的复习不下去了。”

        “真的努力了啊。”

        “还要更努力啊！我很容易陷入努力没有回报的怀疑，可能我考的都没有那么好，但也没事，毕竟机会还有很多。要努力向前看！”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努力。”

        “是的！学习就是长期投资的过程嘛，付出的多是应该的，没得到预期的成果也有一定的原因，但是不能害怕面对自己的挫败。”

        “我同意。要加油啊！”

        11月12日

        她的母亲或许马上就要进行大型手术，是癌症复发了。震惊、悲伤、恐慌、绝望……这些和那些，同时砸向了小丘。她像被震响的铜钟，脑内空洞地激荡着空白。她想从死寂的眼神中挤出那么些坚强和开朗，可我只能看到一个人的沉重的无力。与她相关的另一个重要的生命正在失踪的悬崖边狂舞，可望着一线相隔的生与死，又能有几人能在睡梦中承受如此不堪的绝望呢。

        我不知道应当做出怎样的回应，只是尽我最大的可能去关心她，尝试着为她分担些痛苦，心中祈祷着死亡的气息不会将小丘夺走。可我又能做什么呢？被卷入无尽悲哀的苦楚，外化成了我的无措。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还是装作一切平静，生活如常？

        她是个强大的人，我认为是如此，我也只能坚信是如此。

        踩到云的人，一定会有好运的。